她的神仙魔鬼 [101]


「不是此時是何時,不是此處是何處,有接納我的地方嗎?」

「即使不掩飾我貧瘠的靈魂,會有願意擁抱我的人嗎?」
「內心的風暴,何時會停止?」




一道頻率高速衝來,家裡四個人一顫,強聞手抖,遙控器落地,電池噴出來滾到沙發下;吳亥像噎到,奮力呼吸,卻只有咻咻聲;紅恩抓住手腕,正判斷該不該去拿水果刀。
這是立鵬傳來的警報,表示在他防守範圍內,負責看住鄭梅好房間的少溫快招架不了新來的爆發。
還有,「那邊」醒了。
了明沒有猶豫,把項鍊墜子放進嘴裡咬碎吞下,破掉的玻璃珠割開口腔,染得她滿嘴鮮紅,她硬是把所有碎片都入腹。
須臾,她喉嚨出現一道裂縫,莫名的割傷接二連三遍布身體各處,耳朵上也有,目不暇給。
了明摘下墨鏡,傷口同時迸開,數不清的眼珠重見天日,各自轉動,煞是駭人。
她手一碰牆,眼珠紛紛移動,瞬間四竄,像蟲子蟄伏牆面,盯著紅恩他們,彷彿要瞧走什麼──
吳亥喘過氣來了。強聞手不再抖,拿不求人撈出沙發下的電池,然後望著了明的原形,眼神壓抑。
眼珠倏地一哄而散,從房子退出,僅留下了明身上的那些。
她窈窕纖瘦,眼珠因形狀的不同,宛如密集的圖騰,繁複原始,顯得奇特神聖。
滿麗說她是「萬目女神」,強聞稱之「歷史」──和他背離的存在。
萬目洞悉過去,可以製造「退潮」的效果,把現在打回先前的狀況;既然是打回,就是改變已發生的事態,比鎮住鄭梅好房間、維持穩定不變的少溫更耗力更危險。
匡噹。
跪趴在地的吳亥循聲看去,陽台那盆玫瑰破裂,土壤灑一地,花朵因而傾倒,他再度劇烈咳嗽,咳到青筋浮出,嘴角滲血。
強聞視而不見,紅恩閉口不言,只有了明輕巧踱到他眼前,低吟:「吳──」
他馬上用剩餘的目光拒絕她。
與滿麗把胃清空不同,吳亥嘔得深入,打算將體內的所有掏出,一會兒,他吐出的不是胃酸,是一坨坨粉紅肉泥,他抓住紅恩遞來的水果刀,淚眼婆娑地剖開自己胸腹,瞬間啪答啪答,內臟滑出。
這次紅恩不抱怨客廳會弄髒,在一旁靜靜瞅著吳亥身上直向的裂口,等到心臟也墜地,裂口開始蠕動閉合,恍若一張新的嘴。
這張嘴漸漸變大,上至臉部,下至鼠蹊處,幾乎要將他一分為二。接著左右張開,露出血淋淋的內部,嘴沒有停歇,繼續擴張,超過一百八十度──最終像衣服翻面,吳亥的身體正反交換,排出的骨頭一根根重新建構,成為那張嘴的牙齒,成為外殼,與髒血融合,紅得發黑。
這是吞噬「現在」的神,沒有不能吃的東西,能應對新來的殺手鐧。和未來的強聞、過去的了明各據一方,擁有強大的能力與代價。
平常為了瑣事總愛大呼小叫的強聞,見了明與吳亥雙雙挺身而出,想到這和自己有關係,跟著紅恩緘默。
了明手掌一貼上欄杆,眼珠流淌到上面,她身形隨之扭動攤平,蔓延不見;吳亥的嘴一闔上,變成球狀,飛速滾出陽台離地一彈,沒了影子。
在其他家庭圍在電視前面的晚間,這家一個接一個離開,留下最老的跟最小的守住人身與飯菜。
人類是什麼呢?當我意識到自己活著,我同時是父母用心栽培的兒子。
孜孜不倦,身體強健,頂天立地的男子漢。
我也欣賞和我一樣的男子漢,看見這些勇猛的雄性,我總是熱血沸騰,想和他們親近,因此結交了不少兄弟。
但這些兄弟都有小鳥依人的伴侶。那是與我天差地別,溫順可愛、嬌小柔軟的女人。
我不是這樣的女人。
我可以和我的兄弟肢體接觸,卻一點都不小鳥依人,所以我慢慢地不讓我的體型過於壯碩。
即使如此,「漂亮」與「美麗」仍不會降臨在我身上,容貌依舊是貨真價實的男人。
可是我是幸福的。
父母給了我生命,幫助我成長,有遮風避雨的家以及熱騰騰飯菜,我是幸福的。
換個思維,既然是貨真價實的男人,循規蹈矩與一個好女人結婚生子,那些對老婆漂亮、美麗的稱讚不也變成我人生的一部分嗎?
我的她太美了,我與有榮焉,我是父母的驕傲,我擁有了雙倍的幸福。
我喜歡看老婆化妝,然後買好看的洋裝給她,讓她穿著我的喜好出門,滿足我的遺憾。
每一次進入她,薄汗覆蓋肌膚,唇頰泛紅,胴體觸感如絲綢,眼神滴著花蜜……真好啊!我也渴望被別人這樣進入,然而我並不是她。
我知道,我是幸福的,同時又富含不幸啊!在這個一點舉止差異就會被另眼看待被誤解的社會,在他人面前弭平我的不幸是不可能的,只會更加不幸。
我的社會,僅能藏在心裡,藏在心裡那個巨大的坑裡。
十幾年過去,它與我的不幸沉積,滋生出更多無法對外人道的東西。
我有多幸福,就有多不幸。
只有我這樣嗎?從好兒子變好老公、好爸爸,不幸終究是不幸,不會和幸福一起轉換成雙倍,不過抵銷而已。
抵銷了我這個人,也將抵銷我的人生。
鄭梅好,美好,美好,沒好。
沒好。
坑裡的東西愈來愈多,感覺快要滿出來,好像即將堆出一個完全不幸的我。
身為女人的我。
不幸多活一秒,我就好不了。
如果……如果……我不是一個人,我會好過一些。
然後我漸漸地能看見它們。景物在我眼裡忽然變得不尋常,我的不幸啊,正式活在我心中的坑,透過它,我看見了它們。
起初是飄浮的黑色塊狀物,有時像果凍,有時是雲霧,有時是路人的影子。
也是晨光、星星,跟劃過天空的雷電,七彩繽紛,不可思議地融在這個人類的社會,我眼中的一切瞬間賦予了新的意義。
我以為這都是我心裡的礦坑所折射出來的幻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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